貂裘换酒

题记：
4 P1 A7 _, k3 @6 {! B. b泉涸，鱼相与处于陆，相呴以湿，相濡以沫，不如相忘于江湖。
7 z4 {# J  w4 \——《庄子》: Z* _( M7 M: y

$ Y" }- i( R; w“啊，这个牛肠锅好了没？”三井寿不耐烦地用筷子拨弄着锅里的蔬菜，试图从中挑出为数不多的牛肠。宫城良田见状立即夹了一片冒着热气的卷心菜，吹了几口，放进他家学长的碟子里，“别急啊，前辈。牛肠还要过一会儿。不过蔬菜可以吃了，再不吃就太软了。”三井寿勉为其难地用筷子夹起卷心菜塞进嘴里，皱着眉头咀嚼了一番，脸色方霁。彼时牛肠虽然还没有煮透，可是锅里还放着一些牛肉丸和鱼糕片，也不至于太过清汤寡水——牛肠锅是博多的特产名物，按理说不会有潮州的牛肉丸和济州岛的鱼糕片，可是要在这大灾变之后找到一家像样的馆子实属不易，更不用说是有家乡风味的菜肴了。' M- e1 P( a7 o, t( X4 j
这家九州风味的居酒屋开在上海的佘山聚居点里，而它的老家九州岛已经一大半在水下，包括冲绳。不仅如此，日本列岛、朝鲜半岛、中南半岛以及中国部分沿海地区几乎被带有辐射的海水占据，变异的海中生物侵蚀人类的居所，一到夜里，岸边就冒出星星点点的黄绿色眼睛，伴着不详的尖啸声在空中回荡，这是他们攻击的前哨。然后他们会越过防波堤，穿过铁丝网，翻进住宅区，拖走一个个在睡梦中的人。没有人知道，那些被带走的人去了哪里，他们只知道海里的生物越来越多，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使者，向肆意妄为的人类发起报复。micchi14.net: A, O3 K  F$ N  N
佘山，这个过去被居民戏称为“小土坡”的地方，居然成为远东第一大避难所的据点之一。就如同历史上一样，它再次成为了“孤岛”，聚居了来自东亚各地的流浪者。就像这家小小的居酒屋里，隔壁桌坐着大口吞食紫菜包饭的体力工人，后面是边啃着山东煎饼边在笔记本电脑上疯狂敲击键盘的上班族——“就算是天上下刀子，你也一定要加班”，这句和平年代的笑话到了今天却成为了真实的黑色幽默。在这家小小的居酒屋里，在这个拥挤的聚居点里，所有人就像是这个杂烩锅里的肉丸、鱼糕和牛肠，明明互不相融，却不得不挤在一起，不情愿地让各自冲突的文化融在汤水里。micchi14.net/ R: }) I: p1 k& }2 t
“前辈，我觉得鱼糕可以拿出来了，再过五分钟是牛肉丸，最后可以吃牛肠，别串味了。”宫城知道他的学长虽然总是作出一副硬汉的样子，可是骨子里多多少少带有点独子的娇气，怕他吃不惯这样的杂烩锅。三井摆了摆手，说：“不必了，毕竟现在有得吃就不错了。”说着给宫城夹了一片鱼糕片，又夹起另一片在碟子里像模像样地蘸了蘸酱油——他当然知道鱼糕片是不需要沾酱油的，又不是生鱼片。不过，此前他们在海上飘了三天三夜，又一鼓作气骑着车日夜兼程来到这里。压缩饼干已经麻木了他们的味蕾，午餐肉因为泡到了铅红色的辐射海水只能半路丢弃，胃部饱胀得匮乏，显露出精神的饥饿。如今坐在餐桌前，这种不伦不类的吃法反而像是为了保留几分人类文明的仪式感。
4 c: p7 ~7 p6 x. ^! X这块鱼糕片里面含鱼量居然比想象中的多，久违的鲜味占据了整个口腔，自味蕾蔓延开来。三井寿觉得自己重新被点燃了，“宫城，这鱼糕比想象中好吃多了呢，你也尝尝。”宫城夹了几根豆芽和卷心菜，伴着鱼糕一起吃了下去。“确实不错啊，前辈。你也多吃点。”一路上两人只顾着赶路，不赶路的时候相互靠着倒头就睡，宫城原本有一肚子话要说，可是坐下来以后，却发现自己只能劝对方努力加餐饭，毕竟有些话大庭广众的说出来不太好。好在服务员适时地上菜了，打断了他心里的小九九。这是一道冲绳家常菜，苦瓜烧豆腐炒鸡蛋，碧绿的苦瓜，金灿灿的炒蛋，雪白的豆腐，上面放着一大撮木鱼花，随着热气蒸腾卷曲舞动，热闹中带着一丝难得的温馨。7 Y" ^# v0 S% K. }) a
“前辈，这是我老家的家乡菜——”见三井寿好奇地夹起一段苦瓜，却又迟迟不下嘴，他轻笑一声，“你别盯着看了，再看下去我就吃完了。”说着夹走一大块覆盖着木鱼花的苦瓜炒蛋塞进嘴里，满意地咀嚼着。
8 A& M  ^3 ^3 M0 b见他吃得那么香，三井寿不疑有他，也有样学样把苦瓜放进嘴里。“唔———”他猛地捂住嘴，却想到如今物资匮乏，也不能随便浪费粮食，只有艰难地吞咽下去。还没等那团苦瓜滑落到胃里，三井寿就抄起桌上的杯子猛灌，一连喝了两杯，这才感觉舌根的苦味稍稍消去了些。3 N+ D; G1 z( b/ p& ^
“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个东西那么苦！”三井寿压低声音抱怨道。6 P" t$ m! N0 c0 e
“啊，苦瓜确实是这样的。”宫城说着又夹着一筷子大快朵颐，“苦瓜清热解毒。再说我们这几天都没吃蔬菜，吃点对身体好。”
5 n9 d7 E% a3 G$ g寿受主义——爱就是给他全部！“饶了我吧，”三井寿扶额，“人生已经够苦了，别在折麽自己的味蕾了。”# ^: J0 v7 S" U- M. e: ~
可是，人活着就是这样，你不能指望你眼前的巧克力盒子里装的都是你喜爱的口味。有的时候，时代的大浪打来，你只能面对破碎的盒子，以及那本该是美味的一地狼藉。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，你知道千千万万个人都是如此，但是这千千万万的人生在史书上也只是一笔带过，有时候甚至连只字片语都没有。
5 o* w3 c# T0 d1 F2 j0 Z这一点三井寿知道，宫城良田也知道。在这一年来的逃亡生涯，两个青涩的年轻人终于慢慢品出味来，糖衣巧克力包裹之下的不一定是香脆的榛果，却有可能是苦涩的桃核：micchi14.net7 G6 L) L$ |/ K' h4 ]
在大灾变来临之前，他们的日子是单纯的，是越洋时差的思念，是FaceTime中脸红心跳的视频，是比赛前互相鼓励的简讯。 哦，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构想，在南加州买一栋带有花园的小木屋，再养一只棕色泰迪和一只萨摩耶，夏季泛舟，冬日滑雪。有时间，也要回到日本的家里看看。: D$ @/ \& Z; L# Y
“不过，温泉别馆去了太多次了，换个地方吧？”那是某个平凡的早餐时间，当三井寿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，宫城良田正端着三明治从厨房里出来。
3 b! ~8 v  @/ ^* f2 |& u% p寿受主义——爱就是给他全部！“那么干脆走远一点，我们就去土耳其的卡帕多奇亚。”宫城放下手里的吐司碟，眼神不经意地被对方脖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痕吸引。他故作镇定地轻咳一声，移开眼。“对，去卡帕多奇亚，那里有独特的喀斯特地貌就像月球表面一样，我们可以乘热气球看风景。”
5 Y4 w# \, G# z/ e2 \$ X+ O8 ^“热气球？”三井寿对这个提议有些惊讶，他抬起头。
) c0 R* h6 p8 l7 |: c“那样的话，我就可以在月球上亲吻前辈了。”宫城良田终于转回了视线，湿漉漉的眼神真挚地注视着三井寿。
5 B/ b: F- g2 _( }! F2 n“哦？像这样吗？”可是跟他相处多年的三井寿已经对此免疫，他猝不及防地拉过宫城的领子，在对方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吻。后者先是惊讶了一下，立即反客为主，长驱直入，搜刮着前辈嘴里氧气和液体。最后，这顿早餐不了了之。$ P2 W7 N. W; @5 v
可是，这一切都成为了泡影——
" V; r' H  b7 _" C山火席卷了大半个加州，天是地狱般的猩红色，空气中弥漫着热浪，火舌吞没了森林，追上了一辆有一辆逃难的面包车。远在日本的三井寿焦急地联系宫城良田，在他几乎要只身赴美寻人的那一刻，才收到了死里逃生的宫城的信息。3 b/ O& B! e( v4 A- A
由此，宫城几乎是逃一样地回到了日本，他暗暗发誓不要再与他的前辈分开。他就这样搬进了三井寿在东京的独栋别墅里——当然，这本来就是为他们两人准备的。虽然还是要避着点《文春》，毕竟越是这样天灾人祸的关头，人越是对刺激的八卦感兴趣，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人性的弱点。“怕是只有海啸淹了编辑部，他们才会消停。”宫城这样讽刺道。
5 f+ O) ]  D0 c3 z, ~; e只是没想到几个月后，这句玩笑话变成了事实———东京地震，海水倒灌，数千人丧生。
( a! s, [: ]* a0 N宫城和三井一度参与过救援行动，正如之前任何一场灾难，获救者寥寥，更多的是他们听着废墟中的人从奄奄一息到音信全无。有一回他们在废墟底下搬出了一对情侣，两人具是男子，相拥着被建材压得骨肉不分。当天晚上，宫城没有走出三井的帐篷。" _6 L; ]/ S5 w  r
“他们，会是我们的将来吗？”宫城伏在三井胸前，他的手指无意识滴抚着对方下巴上的疤痕。
0 ~: `6 T# ~1 k! Q- c8 T4 ^+ q“这样也好。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。”三井拍了拍他的脑袋，就像是安抚一只别扭的小狗。
% o% Y: M4 T/ p: m9 A可是后来，海底来了无可名状的生物。
3 w! q6 `& q( l5 U, i7 r不得已，他们再次踏上了逃亡之旅，直到日本不再不适合人类居住，他们便把目光投向了临近的大国。
* L) k* g+ t. n. l- e: O  f“三井サン, 三井サン……阿寿？”宫城的呼唤声打断了三井寿的思绪，“你在想什么呢？”寿受主义——爱就是给他全部！6 w4 ~2 p5 W7 x# \  h; F7 ^
“啊，”三井回过神，发现宫城正担忧地看着他。“我在想，'我们。'”寿受主义——爱就是给他全部！2 V; i' e# n( w% n
“我们？”宫城疑惑地重复了一遍。micchi14.net- {, D/ O) g) g# Y- v1 x0 G* T# y
“对，我们就像是泉水干涸之时的两条鱼，互相用吐沫湿润对方，好让对方活得久一些。可是明天，明天我们又要在哪里呢？明天之后，我们又该做什么呢。我们都知道泉水不会再回来。”micchi14.net7 r' h) v! ?' K" p# u
宫城被他说得一愣一愣，他没想到他的前辈居然能说出这样文艺的语句，问出这样富有哲理的问题。) B$ j9 s  d) {% q: ~0 @. d
“这……”宫城一时答不上来，只好把新上桌的柠檬醋鸡皮向三井的方向推了推，“前辈先别多想了，要不要试试这个。”醋鸡皮是油炸的，可是本身的油脂已经炸干，配上酸酸的柠檬蘸料别有一番风味。三井寿夹了一块沾了沾料，放进嘴里。香脆的鸡皮在舌尖上爆开，蘸料流经味蕾的同时也中和了鸡皮的油腻，再加上些许辛辣的生洋葱丝，丰富的风味层次在口腔里奏起了交响乐。三井寿想，也许真的不需要再想那么多怎么办，享受当下，享受他还和宫城良田在一起的每一刻。  j; l6 G9 I0 ~# B# L" v1 O. a
“地震啦！”这时一声惊呼，居酒屋里的人先是一愣，随后争先恐后地向门外奔去。宫城和三井随着人流被挤到了屋外，跑到了空旷的地区。宫城悲愤地想，难道他和前辈就不能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吗？
" @8 _/ |3 P: j  w1 T不过跑出屋外的人并没有再次感到明显的震感，预想中的山崩地裂也没有到来。不一会儿，聚居点广播传来了公告，说是刚才只是轻微余震，今天没有检测到地震风险，让大家安心工作生活，一切照常。) `+ r! B1 |7 q0 o
看来是虚惊一场！
8 I& `% m% r" U6 F3 m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们如蒙大赦，不分种族地相拥而泣，陆陆续续回到了居酒屋，把酒回盏重开宴。居酒屋老板拿出了三味线，弹唱一曲冲绳小调。5 s& v/ U+ o  r( f6 A
宫城和三井也回到了原位，那个临窗的座位。此时暮云合璧，夕阳晚照透过窗棂，给两人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，就像是时光凝固在此刻。micchi14.net* s6 O0 u. O0 _9 N+ v- j: x
“三井サン，”此情此景雕刻在了宫城心上，他情不自禁地拉过三井托着腮的手，“刚刚你说不知道明天我们在哪里，不知道明天之后我们又要做什么。但是我刚刚想明白了，这不重要，重要的是我和三井サン在一起，在接下来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在一起。即使泉水干涸了，我们还有彼此。”
5 Z& p1 t* }# [' ^三井寿被他突如其来的认真吓了一跳，但他很快紧紧回握住了宫城的手：“我也一样。”